硅化木：树木的死亡与新生，粗大的树干悄然变得坚硬如山岩

地层之上，欢愉的生命群落在一代代繁衍，一代代死去，有交流也有肉搏，有吟唱也有哀鸣。地层之下，久久沉寂的生命在不断凝结、在不断雕刻时光的同时，粗壮的树身悄然变得硬如山岩，奇幻的梦境在铁色的枝干内变为力量。

——行者悟语

京城7月，为摆脱骄阳下的暴晒和雷雨前的溽热，为逃离空调之下那种令人不安的凉意，我驱车直奔郊野，越居庸关、出八达岭，来到拥有山水画廊之称的白河两岸。

华夏大地令人惊叹的自然景观，能被文人墨客精心描述、写进诗画，主要是因它山奇水美、林秀云舒，全凭天地造化、自然形成。古诗人“造化钟神秀”和“欲辩已忘言”之句是奇妙山水所赐，白河之畔的硅化木公园当得此誉。

尽管被称为“夏都”、被称为避暑胜地的延庆县，七月流火之时，比京城中心地带低4——5度，但暴雨欲来、湿度积聚，攀援高峰时还是难免汗流浃背。故此，我放弃了向巍峨险峻的小昆仑山攀援，向影静潭深的燕山深处行进，向碧水黛石、涛声如潮的乌龙峡深入，向花锦树茂的大滩次生林迈进……入园后直奔主题——探访远古的留存物——硅化木。

山路两侧，随处可见野山杏和野酸枣，由于青涩，游人很少摘取。与那些拥有古刹名殿、皇家陵寝的名山不同，这座公园很难见到百年以上的古树名木。放眼四周，或是一片湖泊，或是一条峡谷，入耳之声，惟有密草深处的泉流淙淙，幽暗茂林顶部的百鸟鸣啭。此时，天色逐渐阴沉，急风暴雨的脚步声似乎由远而近。我想与之交流的硅化木究竟在何方？

终于，在峰回路转处的山亭中，我看到围栏内正在熟睡的一块硕大的硅化木。

乍看，这块硅化木也就是一块树桩形巨石，细细品读，“老树”表层那厚实的褶皱、疤痕与凹凸不平的外皮极富个性。剖面表层，似有遒劲有力的年轮显现，“树桩”下部，似有根系延伸之状。颇见意趣的是，这块亿万年形成的硅化木在缝隙间长出一枝酸枣苗，淡绿色、透着青春气息的枝叶上，零星挂着数枚指甲大小的酸枣。虽然这块形似巨石的硅化木有些偏斜，但细细的酸枣嫩枝顽强向上延展，它所饱含的酸楚与甘甜也在无限地放大。由此，我想到自己的历程，想到自己难以向外人解释也难以让自己释怀的心结。

当漫卷而来的乌云渐渐压向头顶时，当雨前湿漉漉的风环绕四周时，我在这座国家地质公园展示区见到了从地壳深处挖掘出来的木化石群。真的要感谢公园的守护者，他们把一片片硅化木碎片小心翼翼地拾起，认真地贴在造型逼真的古树模型上，那些只想浏览，不想深度感知木化石的人，一眼便获得意趣，而想要深入解析硅化木的人，大多侧立在旁，神情凝重，追思和感悟硅化木的本源与现状。我放下折扇，双手轻轻敲击着那块硅化木，响声沉闷，像心语沉积已久、不愿倾诉、待黄叶飘零时，百无聊赖地想着“天凉好个秋”的落魄诗人。

我面对形态各异的硅化木群落，自然会浮想联翩。14亿年前，大约在中元代时期，这里曾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当波涛在地应力影响下低落，褐色的山峰便缓缓隆起，或如书似剑，或如壁如槌。1·4亿年前，中生代侏罗纪时期的一个血色黄昏，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火山熔岩大面积喷发，溶解万物的热能让大地一切生物来不及颤抖便化为灰烬。继而，带有毁灭意味的巨变依然不断展演，天暗如墨、热浪汹涌，坚实的岩层迅速松软，类似今日松柏、被后人称为“裸子树种群落”的躯干一瞬间便被气浪劈为数段、绿叶翠果被烈焰烧得枯焦，成为火山沉积物后，深埋于地下。一切归于寂静后，漫长的岁月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在一个清晨，红日在玫瑰色霞彩的簇拥下升起在东方。红色砂岩缝隙中的土质层开始萌发绿色，久已消失的生机渐渐回归。那是洋溢希望之光的画面：林野间的鸟群在石灰岩溶洞上飞旋，一股山泉沿着白云岩两翼奔流而下。曾有恐龙出没的山体，也跳出了欢快不已的松鼠和山鸡。

然而，当年被摧毁并深埋于地层深处的、类似松柏的林木还在冰冷的、幽暗的地下郁闷、叹息，追思久已远去的绿色与繁茂。无数个春晨和雪夜过去了，谁也记不清有多少遍春风和秋雨在它们头顶上吹拂、浸润。地层之上，欢愉的生命群落在一代代繁衍，一代代死去，有交流也有肉搏，有吟唱也有哀鸣。地层之下，久久沉寂的生命在不断凝结、在不断雕刻时光的同时，粗壮的树身悄然变得硬如山岩，奇幻的梦境在铁色的枝干内变为力量。遗憾的是，这些变质、变色，日渐坚实的树干无从知晓，那时，在江之南，它们的同类在溪流的冲荡下已浮出水面，与青石撞击后支离破碎，被一位从镇江古城走出的科学家沈括托在掌心，反复端详，然后在自著的《梦溪笔谈》中写下“松化为石”，为后人探勘、精研硅化木留下珍贵依据。

千百年弹指一挥。又是一个春阳明丽之晨。由远而近、肩扛仪器的地质学家向这里走来。随着一阵惊叹声和金属碰击声。尘封已久、面目全非的木化石终于破土而出，见到世间第一缕阳光。它们听到自己的新名字——硅化木。它们被人们小心翼翼地抬起、拼接、聚拢、展示，在朗空悠云之下，与求知的学子对视，与研究者实现心灵沟通。

正想到此，突至的风雨漫空而来，我撑伞伫立于摆放硅化木的山亭中。我在等，我在揣测，一阵涤荡之后，焕然一新的硅化木，是否呈现更富情趣的纹理，是否会萌发脆嫩的、昂然向上的枝叶？

冯新生（心声）：北京作家协会会员、新闻媒体记者。

自1979年至今，在省市级以上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杂文约7000余篇（首），曾在国家级、省级刊物征文中获小说一等奖、诗歌一等奖、散文二等奖，千余篇文学作品被新华书店发行的文学丛书选载，500余篇小说、散文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文艺台选播，300余篇游记散文被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教育学会中语会所编的《课外语文》转载。撰写、出版后在全国新华书店发行的著述有小说集《茉莉香茶》、散文集《物华天宝》《游出滋味》、《行者手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