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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童年:《蝈蝈与蟋蟀》的故事

07-09

回望童年:《蝈蝈与蟋蟀》的故事


蝈蝈儿(此图为本人所作)

童年的记忆.《蝈蝈,蟋蟀》

一,蝈蝈

成都原有三条塘坎街,两条还在,一条已经消失了。八一年返乡,舅舅带我去看这条已消失的老街,我的童年是在那儿度过的,它于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正像这名字一样,它是建在塘坎上的。靠近东门外的东校场,和庆云街成丁字形,南北走向。街东面背后是一个淖塘,“淖”为蒙古语,意为水塘。可见由来已久,大约宋元时期就存在了吧?过去或许是富贵人家的池苑;后来破败了,五十年代初已经干涸如沼泽,露出乌黑的塘泥,是蚊蝇孳生之地。夏夜乘凉,蚊阵如雷。蚊烟必不可少。 每逢夏日,卖蚊烟的吆喝声从早到晚全城到处都可以听到。

“蚊烟,药——蚊烟,买——`二仙牌’香料药蚊烟啊——”……

真是“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不是喊,而是在唱——四川话拖长音,抑扬顿挫,起伏有致跟唱歌一样。孩子们人人都会。这声音至今仍回荡在我的耳际。

听大人说,这是一家药铺的掌柜,生意不好想出的生财之道。将除虫菊,锯未和在一起生产出的蚊烟效果奇好。飞将军一闻就倒!“二仙”者也,药铺掌柜和合伙出资的一方。那年月懂得除虫菊功效也不是一般人。

白日则苍蝇成群,我家对门有人生产“褙壳”——即将收来的碎布片用浆糊一层层糊在门板上晒干。然后卖给加工布鞋的生产作坊,用来做鞋底。那时候一般人都穿布鞋,纳鞋底得用褙壳。将它剪成鞋底样,几层摞在一起,然后用麻绳纳成鞋底,很经事(结实)。

糊好的褙壳就立在他家门前晾晒,半条街都能闻见发酵后浆糊发出的酸臭味道。那是苍蝇们聚餐的地方;也是孩子们捕蝇的场所。 捕来的苍蝇装在玻璃瓶内,喂蜻蜓或是喂蚂蚁。捕苍蝇是从小练就的童子功,对着褙壳上爬满的苍蝇,单掌一挥手心就活捉一个。大家比赛,计数以决胜负。真是其乐无穷也。

那时的男孩子玩的对象就是昆虫,夏初忙着逮“叮叮猫”——四川话里蜻蜓的叫法,——眼睛大像猫。盛夏初秋四处捕蝉;或是上郊外抓“推屎婆”(屎壳郎);实在没有可捉的就抓苍蝇喂蚂蚁。

淖塘西面垫高为坎,街就建在上面,大都 为简陋的瓦房,壁头是竹篾编成片再抹一层石灰。房子高高低低,东倒西歪。住户多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有皮匠,剃头匠,铁匠,黄包车夫等。我家住屋原为一进三,前间左侧隔出一窄过道,为我家进岀门,其余空间用竹席隔成一间小屋,里面住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是皮匠,老婆过去唱过戏,无儿女。那女的常常隔着竹席教我唱川戏:

一拜婆婆椿萱茂,

二拜爹爹簪缨红,

天朝礼仪儿不懂,

须念儿是个小蒙啊~童……

她教一句,我学一句,完全不懂唱的是啥。

另外还记得的是:

明亮亮,灯光啊往前照,

耳听谯楼把三鼓敲!

陈文古把心坏了,

命我来杀小儿啊曹!

只怕天饶人不饶,

……

直到长大懂事,读了些书,才知道这是一出叫《马房放奎》的剧目。

另外还有什么”白家小姐救儿命,红面与儿定姻亲”,我至今不知道出自何处。

隔壁住老两口,老先生姓杜,是戏院吹锁呐的,儿子被拉了壮丁便音讯全无,……

右边一家姓曾,我之所以记得,因为他家竹椅背面用墨大书一个:“曾”字。在我幼小的心里,觉得这个字像只苍蝇:眼睛,触须和肚子,真像!如果再添两只翅膀。还有个原因是两家从不说话,大概很不友好,所以便有此联想吧?

与这条街形成对比的是北头,与之成丁字形的庆云街的邓公馆,威严的大门正对街口,那是邓锡侯的私邸。整饬的高墙青砖白灰沟缝,石库门,我记事时,那大门就一直紧闭从未开过。解放后里面为四川省人民广播台。

如今这条街早已不存在了,只存在于我对童年的记忆中。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诗经.螽斯》

这是文献中最早提到蝈蝈的文字,据今有三千多年历史。“螽斯”即蝈蝈,四川话:“叫蛄蛄”。鸣虫,靠振羽发声,和蟋蟀一样,所以说"叫”不太合适,雄性蝈蝈在背部外翅羽端有两片"镜子”,半透明硬塑料一样,上有凹凸的纹路,振羽便磨擦发声,声音清越动听,正所谓天籁之声!它飞翔时是靠内翅,故无声。它的鸣叫大概是召唤配偶吧?雌性不叫,靠"耳朵”听雄虫的召唤,它的耳朵长在腿上。不像蝉,蝉的嘶鸣不是为了召唤异性,法布尔说蝉是聋子。

蝈蝈种类很多,有"南哥”和"北哥"之说,不用说四川的"叫哥哥"当属南哥。

叫蛄蛄浑身翠绿;半透明的翅膀包着一个很可笑的大肚子;善蹦,有一对长而健壮的后腿;特别是头上的两根触须,长长的像戏台上武生戴的翎子,显得很威武,极具观赏性。为孩子们所鍾爱。

城里是見不到它们的,每到麦收过后,有人便挑着装有蝈蝈的笼子走街串巷叫卖。

近郊的农民收完麦便把麦秸割回家,用细细的竹篾札成各式架子,再用麦秸杆编织成各式各样的蝈蝈笼子。孩子则负责捕虫,捕来的蝈蝈装在一个竹蔑编成的笼中,那竹笼掛在卖者腰间——这竹笼十分精巧,口是收紧的罗旋状,一拧便张开,手一松又闭紧。

蝈蝈是种繁殖能力极强的昆虫,这点类似蝗虫,所以《诗经》里用来祝福人多子多孙:"宜尔子孙”就这意思。这个季节,一晚上就能捉很多!不像现在滥施农药,田野里很少能看见它的踪影。

卖叫蛄蛄一来是一道风景:农人肩扛着一根竹竿,竿梢部分伸向前面,长长的竹竿上面挂满大大小小各式笼子:圆的,方的;南瓜,冬瓜;房子,亭子……一步一摇晃,仅仅是这些编织精巧的笼子,就值得人驻足观看。笼里关着一只只翠绿的蝈蝈儿:沙沙沙,沙沙沙的叫声此起彼伏,真好听!

孩子们紧追不舍,跟在屁股后面。走至街中段,他便停下,从背后取出根前端有叉的木棍,将竹竿卸下架在上面,等候买主。他不用吆喝,沙沙沙的虫叫就是吆喝,许多虫齐鸣是十分壮观的!

一条街的娃娃全都来了,团团围住,一个个仰着细脖颈,张着小嘴,望着满架的各式笼子,眼里满是渴望。有的转身跑回家,拉着大人,央求着要买。各种"法宝”都使了出来:哭,闹,甚至躺地上打滚。尽管生活都很拮据,不少娃娃愿望还是得到了滿足。

婆婆掏出一百元(一分)递给卖叫蛄蛄的,我便挑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笼子,卖者便从腰间的竹笼里捉出一只放了进去,再给上几朵南瓜花,撕开一朵塞进去,——那是它们的食粮。

愿望没得到满足的娃娃便从街南头一直跟随到街北头,直到转弯处,眼巴巴望着他渐渐远去……

夜晚沙沙沙的叫声,像织布声,因而也有人叫它"纺织娘”。听着这叫声,仿佛置身于旷野,伴我入梦乡。直到今天,这叫声成了甜美的回忆,而我的婆婆早已阴阳两隔!

小学一年级,老师教首歌,直到今天还记得那么几句:

瞿瞿瞿瞿,

蟋蟀大哥会唱歌;

呱呱呱呱,

你听青蛙也不错!

叮铃铃铃。

金铃子歌声像摇铃;

沙拉拉拉,

纺织娘纺纱不懒惰!

……

二,蟋蟀

蟋蟀,最早见于典籍是作为物候出现在《诗经》里:

……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国风·豳风·七月》

天渐渐变冷,蟋蟀们很聪明,它们由郊野开始一步步转移阵地,一步步向人居靠近;先是屋檐下,然后窗牖根,最后躲入床下。我们不能不佩服古人的表现手法,没一个字提到冷暖,却让人切身感受得到天气正渐渐变凉。

昆虫以鸣啼引起人注意并取悦于人。大肚子蝈蝈,沙沙沙,沙沙沙……叫声十分动听,颇似织机的声响,人们昵称之为“纺织娘”。

蟋蟀常常啼叫于夜间,和着织妇机杼之声,故尔又名“促织”。北朝乐府《木兰辞》里“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前句通常解释为叹息声,——白居易《琵琶行》“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可为证。诗人流沙河在《就是那一只蟋蟀》里释意为蟋蟀叫。这倒另有新意,作为状声词更像蟋蟀叫声!我认为二说均能成立,因为下句有“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都解释得通。在男耕女织的社会,这名字倒很有时代意义。

养虫,一方面是听它的叫,单调而又和谐的叫声会给人梦幻般的感觉;另一方面则含有功利成分,观其斗以决胜负,牟利。此风盛于宋。唐时好像还未有此习俗,唐盛行是斗鸡,有种专门培育的品种就叫斗鸡。"介其羽,金其距”(即在羽毛上抹上芥末,此为一说;在距——鸡腿上离脚较高处的趾上套上金属套),观其打斗,以决胜负,这是《春秋》上的记载。唐时盛行斗鸡:王勃就因为写了篇《斗鸡檄》而被贬。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杜甫的《斗鸡》写道:“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成语,再接再厉,就是描写斗鸡,厉者砺也,指鸡打斗时磨砺其喙及爪。唐朝好几个皇帝都喜欢斗鸡,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风之盛可想而知。

这种斗鸡至今山东,河南仍有人养。我曾听人说起过,冬季,半夜里主人将玉米撒于地面,泼上水。天亮将鸡放出来,这时上面已结上一层冰。主人头天下午不给鸡喂食或少量喂(视情况而定),早上一开笼,饿极了的鸡,纷纷争抢,适者生存,能一口便从冰下攫得食物者便能存活,不然就被淘汰,如此训练出来的鸡,一嘴就能致对手于死命!

宋代斗蟋蟀盛行于世,公蟋蟀善斗,这很适合国人胃口,看人斗已经不过瘾了。于是乎斗鸡,斗蛐蛐儿,斗鹌鹑,斗鱼,……并非单单观其斗,另外的目的还在于以其胜负决己之胜负,故能盛行于世。一只善斗的蟋蟀价值不菲。——姜夔《齐天乐.蟋蟀》序:“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仅此一例即不难窥全豹。

世界上第一部蟋蟀专著《促织经》便产生于此时,作者为南宋宰相贾似道。贾似道,人称“蟋蟀宰相”,《宋史》载:“襄阳围已急,似道日坐葛岭,起楼台亭榭,取宫人娼尼有美色者为妾,日淫乐其中。唯故博徒日至纵博,人无敢窥其第者。其妾有兄来,立府门,若将入者。似道见之,缚投火中。尝与群妾踞地斗蟋蟀,所狎客入,戏之曰:此军国大事耶?”上行下效,宋朝从宫廷至民间,养蟋蟀成风。上至皇宫贵戚,下至细民百姓无不为之颠狂而趋之若鹜。这在许多杂记、笔记中均有记载。

宋亡,此风不改,延至明清。请代的《济公全传》里有斗蛐蛐儿的故事,《聊斋志异.促织》写宫廷里斗促织,都以明为背景。满人入关后,八旗子弟便不再弯弓盘马习武,而是沉溺于曲院勾栏,养鸽子,斗蛐蛐。有文记载,一只好的蟋蟀值百两银子!直至清亡,旗人子弟即便在衣食难继的情况下,仍然醉心于玩虫。

一旦形成习俗的东西,是很难彻底改变的。

解放后,政府禁绝一切与赌搏有关的活动,只有孩子们才养它。儿童不重功利。

四川蟋蟀并不多见,城内更是很难听见它的叫声。《聊斋志异.促织》说"此物故非西产”,可见关中,四川皆如此。与之相比倒是新疆很多,农场里,翻开一土砢拉或许就会蹦出一个来,至少伊犁地区如此,别的地方就不知晓了;而且个儿大,但没人养,没有此习俗。农村人不兴养这玩意儿,那是有闲阶级的事。我每天要砍柴,拔猪草,也没那份闲心。

后来当我读到姜夔词,——“呼灯篱落,世间儿女"(《齐天乐.蟋蟀》),使我的心又回到童年,眼前会展现出词中描写的熟悉画面来……娃娃们一至黄昏便提着装蟋蟀的竹笼,竖着耳朵满世界寻觅。一听到墙缝内有瞿瞿声,便蹑手蹑脚,循声近前,但多半是空手而归:墙内的虫隐藏很深,细草棍掏不到,一掏便钻得更深;又无法灌水(蟋蟀怕水)。如若听见有哪个旮旯里有叫声,会一连好几天,一到黄昏便蹲守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希望它能钻出来。

北方养蟋蟀多用瓦罐装,盖子上有缕空的花纹,既透气也便于观赏。四川则用竹筒:一节两头带节的楠竹,一端开一活门;筒身雕满缕空的花纹,非常具有观赏性。上上蜡,真是精致极了!而且便于随身携带。

我们都给它喂红辣椒(肉厚的那种),后来我从《聊斋志异.促织》里看到蟋蟀要喂“蟹白栗黄”,即蟹肉和板栗。莫非四川人爱吃辣椒便想当然认为蟋蟀也爱吃?我有点纳闷。

原来,有种说法:吃辣椒爱叫。——辣得直叫喚嘛!

后来才知道蟋蟀不是靠嘴叫,而是靠双翅磨擦发声。抓一只,从尾部对着翅膀吹口气,双翅便分开,肩背部有两片半透明发硬的"镜子”,这是它的发声器官,振羽则发声。吃辣椒爱叫,可笑!

孩子们对它的爱,超过蝈蝈和蝉。谁如果有一只,会视若珍宝。虫如果死掉,会伤心地哭,饭都不吃!汪曾祺《岁寒三友》里的陶虎臣养了只“蟹壳青",一次与人角时替他挣了四十块银圆!死了后,主人还给他打了口小棺材,银的。

小学时,有位同学将蛐蛐儿带进了课堂。正上课,书包里传来鸣叫,瞿瞿瞿,瞿瞿瞿……大家不约而同都盯着他,因为课间他炫耀过。结果,老师给收走了。

下课后到办公室,任凭他怎么哀求,老师也不还他。

"那是我哥哥的!”他一边抹鼻涕擦眼泪,一边哭,号啕声传至门外。大家都躲门口幸灾乐祸地听:心里觉得挺舒服。

放学前老师还是还他了:“以后不许带学校了,再带收了不还!”

"唔。唔!"他很坚决地点头,像鸡啄米。花脸上漾出笑。他说,今天不把蛐蛐儿要回去,“我哥哥会打死我!真的。”

有次我终于捉了一头,屁股中间有一只"箭"(后来知道是产卵管),高兴地拿去向同学们炫耀。小伙伴们众口一词地说:这是只母的!中间有箭。又不会叫,又不能斗,养来干啥?还不如丢掉。

我很沮丧,想:哼,我丢掉你好去捡。我又不是瓜娃子(傻瓜)!

母的总比没有强。

2018.12.7

蟋蟀笼

黄山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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